醉卧关山 - 醉卧关山 第200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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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但珠珠发病的时候,他这个做爹的不在身边,停灵,送葬,七七都过完了,他还在朔州打仗……始终咽不下这口气,还是怪他。你爹梗着脖子,也从不肯服软认一声错。”
    谢夫人回忆着,慨然长吐口气,喃喃道:“如今想来,各人有各人的难处。我这做娘的有做娘的难处,你爹领兵有领兵的难处……罢了。”
    她起身去灵堂,点燃三注线香,插入香炉中。
    “老头子,吵了一辈子,不吵了。”
    ——
    日夜交替,又一个夜色笼罩京城。
    细雪簌簌飘落。谢明裳拢起厚斗篷,戴起风帽,走出谢家门外,接过得意的缰绳,踩蹬上马。
    顾沛领八十亲兵提灯护送。
    顾沛领兵奔赴黄河以北,追击辽东王残部,又扶谢帅的灵柩回返。一个月不见,人消瘦了许多,从前略圆润的脸颊轮廓变得棱角分明,身上的轻狂少年气几乎褪尽。
    在昏黄灯笼光下乍看去,顾沛的侧脸和神态,有八分像他过世的兄长顾淮了。
    谢明裳收回打量的目光,问他,“才打了一场苦战,回京不歇两天又到处乱跑?你都不累的?”
    顾沛在马背上笑起来,露出一口白牙。这时才又有点像从前没心没肺的样子。
    “小小个京城,从城北到城西跑一趟的小事,谈什么累。”顾沛解释,“护送娘子回王府,卑职心里也安稳些。今晚皇宫可不太平。等送完娘子,卑职还得进宫看看。”
    “哦,皇宫今晚怎么了?”
    顾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。神色肃穆起来,便显得像他的兄长了。
    “小天子明日登基,废帝定下今日退位,移居行宫。行宫车驾中午就准备好了——人闹腾着不肯走。”
    “闹腾一个下午了。殿下傍晚进宫,严长史不放心,叮嘱卑职送完娘子,去皇宫看看进展得如何,有没有需要卑职出力的地方。”
    说话间,一行数十轻骑已经奔出榆林街,上了御道。河间王府的方向穿过御街往西,皇城方向沿着御街往北。
    顾沛正招呼着:“娘子,这边往西。哎,方向错了——”
    谢明裳原地一个急停勒马,拨转马头
    ,径直往北。
    “宫里那位擅长作妖。先不回王府,直接去皇宫看看。顾沛,跟上!”
    顾沛大声下令,数十轻骑沿着御街往北转向,冒雪急奔而去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一架描金步辇静静地停在汉白玉台阶下。停放的时辰太久,以至于步辇上方落满一层细细的雪珠子。
    被强行架出寝殿的奉德帝厉声喝骂不绝。
    “你们敢!”
    “我乃真龙天子!你们这些大胆犯上的狂徒!千刀万剐,不能恕尔等之罪!”
    一列甲兵立在敞阔的殿前四周。
    灯笼火光映亮殿前空地。
    萧挽风站在七十二级汉白玉台阶的中央,注视着奉德帝被架住两边胳膊,强行拖拽下一级级台阶,拖过身边。
    奉德帝撞见他,陡然爆发全身力气,居然被他暂时挣脱了桎梏,停在面前。
    奉德帝满眼血丝,死死盯住面前的堂弟。
    “河间王,你很得意吧。”
    “为大兄复仇,扶持侄儿登基。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?不,坐拥天下之人主,到最后都一个样!”
    “朕之今日,你之明日!”
    萧挽风漠然视之,丝毫不回应。
    奉德帝被拖拽得不堪,厉声高喝:“让他们放开手!朕自己有脚,朕自己可以走!”
    萧挽风吩咐道:“放废帝自行上步辇,去往行宫。”
    拖拽的卫士应声松手。奉德帝整理衣冠,昂首挺胸,维持最后的体面,一步步走下台阶。
    逢春站在步辇边,请废帝入车。
    短短十几步距离,奉德帝却又不肯老实过去。
    人停在台阶下,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四方,借着明亮灯火,观察周围众人身上打扮。
    留意到众多将士身上不约而同扎起的缟素布料,生麻腰带,奉德帝目光闪动,忽地讥诮笑了。
    “是不是谢崇山死了?军中为他披麻戴孝?辽东王呢?辽东王其人可还活着?”
    萧挽风一步步迎着风雪走下台阶,声线和落雪的夜晚同样寒冽:“辽东王的首级悬挂于城门下。废帝,请登步辇。”
    奉德帝放声大笑起来。
    “竟是同归于尽,哈哈哈!大快人心哪。”
    无数悲愤含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。
    奉德帝满意之极,快慰之极。这些乱臣贼子,就该一个个死在他前头。
    萧挽风冷眼看他放声狂笑:
    “谢帅忠心为国,你为何对他处处仇视,意图置谢帅于死地?”
    奉德帝蓦然收了大笑,却还是冷笑不止。
    他当然知道,谢崇山忠心报国,为人耿直,效忠朝廷正统。
    十二年前,谢崇山领兵冒雪翻越关陇道,奔袭千里驰援京城,解救京城陷落之危机……
    如此忠心,如此耿直。
    五年前的仲春三月,奉德帝在京城登基,传诏九边,诛贺风陵。
    那一整年,奉德帝心头最大的恐惧,便是先帝在关外其实未死,死的那个是假的。真的先帝,被谢崇山发现藏起,被谢崇山秘密护送回京,夺走他的皇位。
    他反反复复地派人查验先帝尸身。挖起又埋下,挖起又埋下。
    先帝确实死透了。尸身化为白骨。
    奉德帝接受林相的建议,取贺风陵的首级,寻方士做法,制作为厌胜之凶煞物,秘密埋在先帝葬身的龙骨山下,“以大将之煞气,镇压天子龙气。”要镇压正统天子身上的龙气,免得他来寻自己报复。
    奉德帝又开始新的恐惧。恐惧先帝不能来寻自己报仇,却去给忠臣托梦,讲述他如何在龙骨山冤死于袭杀贺风陵的乱军之中。
    谢崇山有没有收到先帝的托梦?会不会替先帝复仇?他一定会。
    奉德帝把谢崇山调入京城,架空他的兵权,把猛虎锁在身边时刻看管。
    奉德帝沉沉地笑了。
    害他这么多年辗转反侧,难以安睡。谢崇山这耿直忠臣,该死啊。
    比野心勃勃的辽东王,更该死。
    奉德帝缓步走向装饰华丽的步辇,他并不急着走,步子慢得很。
    “谢崇山死了,辽东王死了。还有你,萧挽风。”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萧挽风。“莫看你今日张狂得意,你必定死在朕前头。”
    “这么多该死之人死在朕前头,痛快啊。”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”萧挽风的声线森然,“谢帅之死,确实是你有意为之?”
    奉德帝冷笑。他已经如此地步了,还能更糟么?不会更糟了。他不屑于否认。
    “略施小计,谢崇山和辽东王同归于尽,只可惜逃脱了你萧挽风。朕认下了,你又能如何?河间王,你敢下令弑君?”
    萧挽风目光森然,并不应答,开始缓缓抚摸拇指虎口处的精铁扳指。
    奉德帝笃定得很。
    “河间王,你不敢。朕在位五年,乃是真龙。弑杀真龙天子的罪名,天下无人担得起。五弟,你我血亲兄弟,你更担不起!”
    奉德帝把心底的毒液肆意吐了个干净,畅快之极,他走向步辇的脚步,竟也变得从容。
    “朕乃真龙天子,天下无人敢动朕。你萧挽风也不敢动朕。朕会在行宫坐等好消息,看你们一个个如何死法。”
    越说越痛快,奉德帝畅快笑着坐上步辇。之前他畏行宫如牢狱,如今竟仿佛成了避难之乐土。
    四个内侍前后抬起步辇,奉德帝高坐上方,仿佛自己还是统领四海的风光天子,对周围甲兵悲愤目光熟视无睹,抬手指点四方。
    “拔刀啊?放箭啊?你们不敢。”
    “弑君的罪名,无人当得起!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死绝了,只有朕还好好地活着!朕——”
    嗡——
    弓弦轻响,一支羽箭从人群之中凌厉激射而出,化作一道笔直流光,射入奉德帝仰天大笑的嘴中。
    张嘴入,后颈出。
    咯咯之声不绝,鲜血从后脑喷溅。奉德帝从步辇上栽倒下地。
    无数道目光或惊骇、或复杂、或震撼,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。
    无人搀扶濒死的天子。
    奉德帝嗬嗬倒气,鲜血从后颈的大破洞汩汩流出。
    涣散的目光里,一个模糊人影走到他面前,跨过血泊,垂目打量缓缓软倒在地的一代天子。
    “我敢杀你。”
    谢明裳平静地俯视面前濒死的大睁双目,“谢家之女,为父亲谢崇山报仇。”
    弓弦抛掷于地,踏过天子之血,径自分开人群离开。
    寝殿内外,鸦雀无声。
    第131章 正文完结(上)
    谢家后堂静静摆放第二副棺木。
    家主谢崇山的灵牌下方,赫然出现第二个灵位,黑底小字写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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