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卧关山 - 醉卧关山 第156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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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是她的错觉么?明亮月色之下的天野尽头,有一匹重骑,头戴兜鍪,身披银亮重甲、肩吞、披膊、护心镜,马鞍边挂圆盾、长枪。这是铁甲军中高级将领的装束。
    重骑踩踏月色缓行而来。道上众骑勒马避让。
    巨大的阴影渐渐笼罩住她的影子。披甲战马喷着沉重的响鼻,停在谢明裳身前。马上端坐的将领居高下望,凝视片刻,唤她:“明裳——”
    一道雪白刀光划过黑暗。
    仿佛地面新生的半月弧光,划破夜色。
    从不离身的弯刀,刀锋被擦得雪亮。就在马上将领开口的同时,谢明裳毫不犹豫地拔刀上斩!
    嗡鸣声震响。
    马上重骑将领没有举长枪圆盾,只拔出腰刀格挡。
    刹那间,雪亮弯刀和腰刀交错。刀刃反射月光,映亮周围众人震惊的脸。
    弯刀弧度几乎化作圆形,又化作大片虚影,以某个古怪的角度斜向上挑,腰刀格挡了个空。
    铛——一声巨响!
    披甲将军抬手阻挡,被迎面一刀疾斩在臂弯处!
    好在披挂全身的精铁重铠,惊险挡住这凌厉一刀。刀锋未能穿透铁铠,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。
    刀光消失在夜里。
    谢明裳握刀急促地喘息着。
    这毫无保留的一刀,爆发出她身体全部的力量,也卸下了她心底最深层的掩饰,攻击力汹涌而出。
    脸上的汗水、泪水,连同隐藏多年的浓烈的憎恨情绪,滚滚倾泻而下。
    第103章 是你么?
    “殿下!”顾沛领亲兵呼啦啦围上去:“殿下无事吧?”
    刚才那一刀,好生凶险!
    要不是谢明裳站在马前,个头不够,哪会一刀只斩在臂上?
    顾沛咂舌,娘子动起手来真狠呐这是。
    马上的将军除下兜鍪,月下露出萧挽风俊美而锐利的眉眼。
    他抬起右臂,打量几眼铠甲上新添的深而长的刀痕,卸去甲胄,把腰刀扔给顾沛。翻身下马,走向谢明裳。
    谢明裳浑身已脱力,弯刀撑地,肩头细微发颤。
    发自心底的浓烈的憎恨,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倾泻而出。她几乎被这股强烈的情绪淹没,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。
    一只手抹去她脸颊簌簌滚落的泪珠。
    “想哭就哭,这里没外人。”
    谢明裳还在落泪个不住,人被往下按,满脸的泪全擦在男人宽阔的肩胛衣料上。
    萧挽风转过半个身,对旁边目瞪口呆的耿老虎淡漠地一颔首:“劳驾。”
    耿老虎猛
    地醒悟过来,急领谢家护院走远几十步。
    谢明裳自己都不知这股突然迸发的情绪从何而来。但情绪弥漫全身,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。
    没人敢碰她手里的刀。她哭了半天后,自己想起弯刀,把刀归了鞘。
    萧挽风等她自己慢慢恢复,牵来战马,让她辨认。
    披甲的战马,乍看气势惊人,仿佛巨兽。仔细去看,分明就是乌钩。
    谢明裳取一捧草喂给乌钩,抬手轻抚过乌钩身上的皮甲护具。
    铁甲军,甲子马。
    传说中的国之精锐,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。
    “我吩咐他们披甲。”两人坐在寂静官道边,顾沛领着众亲卫早已卸甲。甲胄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,众人牵马散开。
    谢明裳目光专注,盯着唯一一匹未卸甲的乌钩。
    萧挽风的目光盯着她。
    头一次意识到铁甲军对谢明裳的特殊之处,是在她某个中午突然兴起,召顾沛吃热锅子的那天。
    他召来顾沛,随口问起娘子可有跟他闲话些什么。
    不想顾沛却回道:“娘子问起铁甲军。”
    铁甲军。
    始终被她避而不谈的生父。
    贺风陵一手打造的铁甲军。
    从那日起,他便留意适当机会,想试一试铁甲军对她的影响。
    今夜,谢明裳在信赖的养父谢崇山面前,主动提起她的生父:“心病,和父亲有关。”
    他觉得,是时候了。
    突兀出现在面前的铁甲军,似乎开启了记忆深处的大门。谢明裳终于看够了甲子马,低头凝视自己玉色的双手。
    记忆深处卷起惊涛。沉沙泛起。
    这双手少年稚气时,曾经沾满一名铁甲军将士的血。
    她认识他。他是父亲贺风陵帐下亲兵,年少一点的时候,有阵子跟他玩得很熟。姓秦,叫什么……忘了。
    只记得相貌生得老气,年纪轻轻的,一抬头额头中央便横出三道皱纹,大家都开玩笑地叫他老秦头。
    彼时,正是春雪初融,雪水汩汩盈满山涧、春花初绽季节。漫山遍野的铁甲军,杀气腾腾,握枪持盾,等待冲锋战鼓响起。
    族中战士们匆忙集结应战,老弱族人仓皇奔逃,来不及带走的牛羊散了满山谷。地上初绽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儿被踩成了泥。
    母亲手握银鞘弯刀,站在半山坡上高声质问。
    无人应答。
    年少的她拒绝被族人带走,挣扎着从骆驼背上滑下,握自己的弓箭一路疾跑向两军对峙的山野。
    她是从山谷一条狭窄石缝小路抄过去的。
    当她从半山腰的石缝里探出头来,发现自己正位于铁甲军后阵上方。
    一名头戴兜鍪的健壮将领压阵,领十余名亲兵骑马立在小山坡上,俯视战场,正在发出指令。
    他们所在的位置,正好在她爬出的石缝斜下方。
    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:那位指挥战局的将领,每抬手挥动一次,便会暴露出他的侧脖颈。
    石缝里静悄悄伸出一支铁箭矢。
    相隔八十步。谢明裳无声无息地弯弓搭箭。
    那年她十四岁。靠自己的本事,刚刚成功地在雪山里熬过一整个冬季。虽然被母亲追着骂,但族人们大为赞誉。她对自己的本领很是骄傲。
    她毫无疑问地相信,相隔八十步的这支箭,只要射出,便能射穿那将领的脖子。
    指腹几乎放开弓弦的前一刻,她的心弦忽地剧烈颤抖一下。
    她听到母亲在远处高声喝问:“叫贺风陵出来说话!”
    她已经整年没看到父亲了。
    铁甲军的铠甲又过于厚重,套在盔甲里的人到底是哪个,如果不除下头盔,难以分辨。
    以至于她难以确定,被她箭尖所指的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……会不会是阿父?
    石缝里的箭尖悄悄缩了回去。
    她想,如果是阿父的话,娘在对面喊话,阿父一定会拍马过去说话的。
    只要把兜鍪摘下,让她看一眼;哪怕不摘兜鍪,只要说两句话——她就能笃定马上的魁梧将军是不是阿父了。
    哪怕不是阿父——也是阿父一手创建的铁甲军麾下的将军。哪有不认识阿娘的?
    那年她十四岁。
    把很多事想得天真。
    所以,之后发生的事,大出她的意料之外。
    小山坡上的魁梧将军既没有摘下兜鍪表明身份,更没有拍马上去和母亲说话,只站在原处,冷冷地注视远处喊话的母亲片刻,决然地往下一挥手——
    攻击鼓声响起。
    铁甲军收到来自主将的冲锋令。
    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。山野半融化的雪水融进了汩汩流淌的血水,在她的视野里,化作满地粉红。
    战场上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。
    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,在惊恐和愤怒当中变了调,她愤怒大喊的同时,手中箭矢离弦飞出!
    八十步距离。
    箭尖笔直射中侧脖颈。斜插入颈项。鲜血喷溅。
    那将军再坐不住马,身躯摇晃几下,滚落山坡。
    护卫亲兵惊恐大喊起来。他们发现了上方石缝趴着的人影,箭矢如雨,谢明裳飞快地往石缝另一头攀爬。
    她要去救母亲。
    混乱的战场已经倒下不少尸体,突然间,耳边响起一阵大喊!
    她本能地回头眺望,不知族中哪位勇士,在混乱中拍马冲上阵前,一刀割下了中箭将领的人头,高高举起示众,又很快淹没在长枪阵里。
    双方战士交错拼杀,仿佛两个方向的潮水冲撞在一处,满江碎沫。
    鼓声惊天动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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