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鸣朝 - 第7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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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衣服脱下来。”
    胤奚一愣,他身上所穿是她送给他的襕衣。
    她明明说过,给他的便是给他的。
    他都已经全部交代了,还是不行么……
    男子眼圈瞬间通红,“女郎不肯原谅我,要扒我的皮么……”
    谢澜安的头皮一麻,她张张唇,胤奚已白着脸道:“好……好……”
    他含在眼眶中间的泪珠,滚圆若珍珠,却有本事不滴落下来,看着更显可怜。他倔强地点了两下头,颤指解衣。
    难道女郎以为他是什么纯善之辈,所以对于他这些手段,格外难以接受,定要赶走他吗?
    可他,也是尘念满身的人啊……
    他生为杂户,从未自轻。他继承祖业,从未以抬棺唱挽为耻。他尊重生命的归去来。
    但他操的是贱业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
    连小扫帚那样没心没肺的孩子,在他抬棺为人后,也要几天不吃他做的饭菜,避免触碰到他。更别提那些士族名流看他的眼神。
    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,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伴随终生。
    尤其在庾洛神将他践踏到泥里之后,突然有一只手,伸到他面前,他怎能不拼尽全力地抓住?
    哪怕明知这一切像昙花上的露珠。
    昙花一现而落,露珠遇日而晞,昙露消散,梦便醒了。
    哪怕明知自己与她,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份。
    她在云端俯视人间。
    他在井底仰望明月。
    可是深陷命运长夜里的人,怎么舍得不看月?
    胤奚指尖抖了好几下,才顺利解开衣带,脱下外衫后,不忘记齐整叠好,躬身放在身前的地板上。
    那张惯来能说会道的小嘴,此时却倔强地紧抿,和眼睑的色泽一样嫣红。
    他慢慢屈下一只膝盖。
    从前有膝下无子的东家,看中他的容貌,出重金请他充当为往生者摔盆的孝子贤孙。胤奚从未答应过。
    他出身是低,但那双膝盖,没跪过不该跪的坟。
    但跪她,不妨的。
    任杀任剐。
    雪白的玉山在眼前倾倒,谢澜安眼皮子便是一跳。
    连她这从来未知何为情爱的人,都对眼前之景感到心神微栗。
    他没有故意引诱她……他本身就是一头纯媚妖冶的精魅吧。
    谢澜安不露痕迹地深深呼吸一次,还是把话说了:“从今日起,你我之间的香火情尽了。”
    胤奚听了,喉结颤抖,水意汪汪的眼睛仰着盯住她,就是犟着不说话。
    “从明日起,”谢澜安目光凌然地一步步走过去,抖开折扇,低头,抵住他的下巴抬高,“跟着我,我亲自教你。”
    “你不是聪明么,琴棋书画我教你,运筹庙算我也教你。别再写你那笔狗扒字,学我的字!”
    她之前一直刻意回避教他,今日胤奚却依旧给了她这么大一个“惊喜”。那好,既然是个藏得住事,耐得住狠,吃得住苦的可造之材,她曾教过别人的东西,悉数教给他。
    什么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?不,谢澜安不允许自己心存恐惧,她要驯服这种恐惧。
    她更加不喜失控的感觉,唯独胤奚的出现,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意外,而且轻而易举便能撩起她的心软。
    那么这根绳,她更要牢牢牵在自己手里。
    胤奚完全怔在那里。
    随着扇面抬高,他纤白的脖颈被迫后仰,暴露出战栗得厉害的喉结。
    他听女郎冷言冷语地骂他,如逢甘霖,起死回生的滋味也不过是如此了。
    半晌后,轻轻发抖地一声:“嗯。”
    “别忙着偷乐,”谢澜安瞥下眼睫,冷淡地看他,“学不好要罚,写不好要打。”
    剥他这身衣,就是受不了一见他便想起前世因果的心软。她既然决心不念前尘,重头开始栽培他,便要有严师峻刻的样子。
    胤奚极力压着嘴角,又是乖乖地一声:“嗯。”
    谢澜安稀奇地看他两眼,“挨打也值得偷乐?”
    “没、”衰奴被口水呛了一声,把“挨打”和“偷乐”联系在一起,实在容易让人往下流的方向去想。他力证清白般红了脸,又不敢躲开女郎的钳制,脆弱地仰着脖颈:“这个真没有……”
    谢澜安嘴角轻勾,眼神却蓦地转凶,收扇往他脸上拍了拍,抽出浅脆的声响。
    “让你跪了?上一次教过你,不准露出自己的软肋,不长记性是吧?”
    胤奚这下从耳根到脖颈都泛出一片靡艳的薄红,他丝毫不觉疼痛,眼中浮现一片孺慕妩媚的痴迷,爬起身来,口中却道:“女郎不是别人……”
    谢澜安眼眸轻侧。
    胤奚连忙眨动柔睫,改口:“是衰奴笨……求女郎多教我一次。”
    他余光流连着地上那件衣,“庾氏的事……”
    “无妨。”谢澜安眸如冷露,“这口气憋了很久吧?你管杀,我管埋。”
    第37章
    炎热多日的金陵城终于下了场雨, 可惜是不解渴的牛毛细雨,御沟外的垂柳在酥雨中朦成一片绿雾。
    谢澜安出廷尉府,直奔长信宫, 在阶下却被庾松谷拦了下来。
    “谢直指鞫走韦陀寺的僧人, 审问这些时日, 可审出个结果没有?”
    距庾洛神溺水已过五日, 伏天停不住尸体, 用再多的冰也有难闻的气味逸出。
    最终是靖国公夫人忍悲发话, 说她女儿生前是体面爱美的人,故而庾洛神于昨日下葬。
    人入土了,但杀人的凶手还没个眉目。
    庾松谷和庾洛神是同一个娘胎养出的脾性,刚愎自用,手段暴戾,他脸色不佳地看着谢澜安:
    “若是没结果,便将那些人交给我,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人开口。”
    谢澜安用膝盖想也知道,那些人若交给他, 便剩不下几条命了。
    她当时派冘从卫严守事发现场,并带走寺中僧众, 便是防止谁拿这些无辜的人撒气。
    谢澜安垂眼掸了掸官服上沾的水气, 道:“请庾将军节哀, 县主的案子, 我还在调查。”
    亲妹妹不明横死, 庾松谷能有什么好耐心,他睨目冷笑:“我还记得当日在斯羽园,你与洛神发生龃龉,险些刀兵相见, 谢直指会如此好心全力调查?”
    他声色沉了下去,“说起来,事发当时你在何处?”
    “骁骑营啊。”谢澜安磕绊没打一个,眼神冷漠,“原来将军要审我。正好我有些眉目向太后回禀,不妨一道?有什么话,在娘娘面前质疑不迟。”
    庾松谷神色阴冷,谢澜安视若无睹,当先迈过朱槛。
    二人进入内殿时,庾太后才在溱洧的服侍下喝过一碗药。
    她的气色比初闻侄女身亡那日好了一些,只是终究伤了心,鬓角已有华发悄生。
    谢澜安见礼,太后一见她便问:“可有眉目了,廷尉怎么说?”
    “回太后,廷尉那边还是倾向于县主是失足溺水。”谢澜安道。
    她说完,太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。
    没有凶手,便意味着庾洛神是白死,更紧要的是,神迹杀人的说法无法洗脱,会对庾氏的声誉造成影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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