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鸣朝 - 第4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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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胤衰奴身上披着出门时允霜匆忙找来的一领黑缎斗篷,勾在他匀停的身材上,像一袭流光的墨。
    墨下是她的衣。
    从跟随谢澜安上车开始,他便坐在离车门最近的厢座角落,不问去哪,安安静静。
    只是看起来乖巧而已,他有他的倔。
    谢澜安想,就像斯羽园夜宴上,他在手里藏了支磨尖的簪子,像表面服软的困兽藏在掌心的最后一根利爪。
    她之所以能看透,是因为,她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。
    之前他不愿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,谢澜安也能明白,这个蔫声细语的小郎君是想在谢府少受些恩惠,多一点底气。
    今日得了她的旧衣,他依旧不能心安理得,于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。
    他想尽可能地与人平等一点。
    他在维持自己的尊严。
    人心么,没什么意思,谢澜安只要想看便能看得穿。
    她曾见过无数生死相,老病相,枯朽相,虚无相,沧海桑田千变万化,到头无非一场空。
    看久了,也看累了。
    但她永远记得,胤衰奴在断崖下向她俯身时,落在他白衣上的光。
    尽管那可能只是雨后虹光折映下来的又一场虚无。
    但是很暖。
    所以她对他的纵许终究多一些。
    今晚的无名火,也不全是冲着他的。
    “每个人都有恐惧,怕得不到,怕失去已拥有的,于是向人恳求、解释、索取、将自己的可怜之处摊开给人看——这是最下成的办法。”
    安静许久的车厢响起女子清泠的声音,轻若雾岚,仿佛只是偶然想到,便随口提起。
    “阿奴,”她说,“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软肋。”
    她之前除了扔给他几本书,没有教过他什么。
    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。
    胤衰奴浓黑的长睫掀扬,像一针被刺入心底见了血。
    他的血里战栗起一簇火。
    “记住了。”他很快稳了声音,一脸好学地点头。隔了会儿,他又失神呢喃:
    “可是我不确实自己做得到……我的软肋,都是展开给女郎看的,收不起来。”
    一阵不防备的悸麻窜上谢澜安的心尖,噬了她一口。
    在她察觉之前,谢澜安笑出一声,指头点点他,“这句话可以不说。”
    她心想,他若是拿这副表情配上这把嗓音,在庾洛神面前这么说,不被扒掉一层皮才怪。
    所以才难以想象,外表这么软的人,是怎么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虚以委蛇,保全自己的。
    她怜爱地看了胤衰奴一眼。
    胤衰奴有些困惑,耳边响起几点雨落车顶的声音。
    谢澜安蹙了下眉:“下雨了?”
    允霜在外回:“主子,是下雨了。”
    胤衰奴便发现,女郎的神色在眨眼之间冷恹下来,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。
    却也不是十分明显,只是淡淡地支着额头,半阖双眼,没了谈兴。
    这种冷淡不是他惹出来的。
    可他突然有些不高兴。
    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起,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点,“女郎,其实我是癸卯年生人。”
    这句话来得突兀,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反应了两息,癸卯年生人,今年二十一岁。
    哦,叫了这么久的“小郎君”,原来比她还大一岁。
    那又怎么样,她有“百岁高龄”,他即便再加上十岁,还是小郎君。
    江南的梅雨季不讲道理,撒豆般的雨声愈发大,尤其在密闭狭小的车厢里,宛若打在骸骨上的沉寒。
    谢澜安兴致不高,闭目说:“属兔子的。”
    胤衰奴借光注视她清懒浇薄的神情。
    那乌黑的兜帽对她纤巧的脸形而言太大了,阴影像一团黑洞,快要吞掉她的脸。
    “我还有一个名。”胤衰奴紧着说,仿佛想将她拉回光明里,“从没告诉过别人。”
    我没告诉过别人,这可是个秘密——小孩子的语气。谢澜安唇角微微松动,从恼人的雨声中支起眼皮,看他一眼。
    胤衰奴却轻轻低下了眼,“我的爹娘,学问不多,却都是很温柔良善的人。他们为我取了好养活的乳名,总觉不足,又不知该取什么大名为好。
    “有一回,我爹接了一户书香人家的丧事,完事后他不要赏钱,只求那家老爷为我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。那家家主便与他说,‘奚’字好。”
    他娓娓道来,谢澜安被分散了注意力,睁开眼,坐直了身子看他。
    “我爹十分高兴,便那样叫了我几年,直到巷子里搬来一个算命先生,才听他说,奚字……”
    “奚”是奴隶的古义。
    谢澜安搓了搓指腹,“谁给你起的?”
    胤衰奴摇摇头,“我爹得知后,懊恼许久,他说怪他不该在人家办丧事时,提起自己家添丁进口的事,没眼色,难怪招人奚落。
    “自那以后,他便绝口不唤我阿奚了,但我知道,直到他去世,依旧对此耿耿于怀,觉得对不住我。”
    谢澜安看着这个孤孑孑的身影。
    才教过他不要将软肋暴露于人,他便犯了。
    可也一如他所说,他将自己的弱处都展给她看,毫不吝啬。
    谢澜安指头无声敲了敲膝盖,斟酌了一下,说:“奚,殷周方国,奚国之都,水从泾水,境在方浪。你不喜欢的这个字,在当时当地是一种特产的玉石。奚山有玉,如今你若是有一块奚玉,只怕还价值连城了。”
    胤衰奴低落着没动。
    谢澜安又道:“你如今也读书,理应知道奚也有“表疑”、“缘故”之义,并不一定是奴的意思。你父的本意是珍爱你,倘若为此伤怀,反而不通了。”
    胤衰奴还是不动。
    谢澜安忽然笑骂一声:“故意等着我搜肠刮肚拣好听的安慰你呢?见好就收罢,还装!”
    她笑了。
    胤衰奴莞尔,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脸,眼底的明光将暗夜的昏沉都压倒。
    他没有否认,试探着问:“那我以后跟着女郎,便叫胤奚,好不好?”
    “心结开解了,叫什么都好。”谢澜安随口说,全然不知她对面之人,之所以从这尘封多年的苦涩中品出回甘,仅仅是因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音节,很好听。
    听不够。
    马车谨慎地绕道几个圈,最终停在荀祭酒的府前时,胤奚神色如常,眼眸深黑。
    第一条命是爹娘给的,现在他有第二条命了。
    第24章
    荀府门前的杏子树在夜雨的滋养中沙沙作响, 如今枝头结的还是青杏,但至多一个月,便会鲜美可食。
    谢澜安下车后, 允霜将马车赶去了后巷, 胤奚撑开伞, 冷白的指根握住油青色的伞柄, 罩在女郎头顶。
    荀府的记室从角门接应, 谢澜安一路穿过熟悉的庭院, 披风融进夜色。
    胤奚没有那样轻车熟路,紧挨着女郎亦步亦趋,手臂却始终很稳,不让点滴雨水沾她的身。
    到了老师房门外,屋里点着灯,门扉却紧闭。
    谢澜安便在雨里等。
    屋里,随墙而起的博古架上书简琳琅,旁边竖挂着一张无弦琴,琴下则置着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织机, 脚踏处露出斑驳的木头原色,机杼上头, 还垂着半匹织到一半的绡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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