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- 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第62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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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沈持看着头一道题目默念:
    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, 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。1
    一共念了三遍。
    题目出自《大学》, “《诗》云:‘於戏,前王不忘。’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,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, 此以没世不忘也。”
    这句话在朱熹的《四书集注》中有注疏:“《诗·周颂·列文》之篇。……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,止于至善,能使天下后世……,所以既没世人思慕之,愈久而不忘也。2”
    是记录、歌颂周朝文王和武王父子二人功德的。
    沈持在脑海中把做八股文的素材都翻出来,他没有急着下笔,而是抬头去观察了几眼主考官礼部侍郎李叔怀。
    按照考生们的说法,李叔怀是榜眼出身,但因容貌不佳导致仕途不顺,只能到偏远的地方当微末小官,,多年宦海苦苦游弋,这与他脸上深重的沧桑之感相符……想来他好的文风更倾向于恪守绳墨,厚重不跳脱……
    退思园的同窗们曾不止一次提及:文无定法,但要想胜出,不光平时要学扎实,还靠考场上随机应变。
    揣摩考官喜好很重要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结合题目和考官,沈持给今日要作的八股文定调了。
    他打算用大量的经书原句和《四书集注》中的注疏语,排列铺陈,略加点缀勾连,写出一篇意义完整,却又不能留拼凑、支离之迹的文章。
    思索周全,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:
    “即后世思慕之心,知前王新民之德。此子曾子言文武新民之止于至善也。3”
    顿了一顿,又写下承题:“使文武新民之功不止于至善,又焉能使后世之人仰其德而思慕之不忘哉?请绎而论之。4”
    破题、承题抓住注疏中的“既没世而人思慕之”,“前王所以亲民者,止于至善”这两句,稍加勾连并略作发挥,使其有一语破的之效。
    起讲也顺着写下来了,同样抓住注中关键之字融其要义,贴定“至善”这个核心。
    八股文的冒子成了。
    到了正文第一段的一、二股,沈持引用《书·洛诰》中之“公称丕显德”、《诗·烈文》中之“不显维德,百辟其刑之”,等字句,实疏题中之四个“其”字,贴定文王武王,虚讲后贤对二王之德的宗仰,欲继承其功业之心迹。
    第二段三、四股,沈持同样引用《庄子·马蹄》中的“含哺而嬉,鼓腹而游。”及孟子中的字句,为什么要使用庄子,他从李叔怀的发言中听出一抹超然物外之意,这是有心投他所好了,但于这篇文章,贴“乐”和“利”二字,实讲文武二王安民、利民之功,惠及后世。
    第三段五、六股,又引经据典,强调因前王之贤与亲,使其德久而不泯;小民因乐而利,而前王之德远而不息。
    第四段两股即七、八股,他以当世与后世之人与物皆得其所来赞颂文武二王之功德。
    最后的小结,沈持以“文武新民之所以止于至善也,为何如哉?故虽已没而人思慕之,愈久而不能忘也。”
    呼应破题作结。
    写完后从头到尾看一遍,文章可谓前后呼应,层次分明,结构紧凑。虽然多引用经籍和注疏中的字句,但文字简练,浑然己出,古朴淡雅,对经籍熟练领悟可以融贯,叫人不太好挑出毛病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他在草稿上一气写完,又修来修去的,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字。
    差不多明日就可以抄在试卷上了。
    科举试卷答题时除对内容有要求外,在形式上还有许多规定,如避讳等,且不许出现越幅、曳白及涂改太甚等现象。违者则要被贴出名单公布,并不准再参加第二、三场考试,就拜拜了您嘞。而所谓“越幅”,即考生在答卷时隔了一页,直接从下一页开始写了。清代蒲松龄一次应乡试时,卷子答得很好,但因写得太过瘾了而“越幅”,再大的才子也一样落榜。因而应试时考生一个小小的疏忽,便让多年的寒窗苦读白费,举子功名梦碎。
    沈持在草稿纸上又列出这几条注意事项,之后没有急着誊抄,放下笔打算吃饭。
    已然到了傍晚时分。
    斜对面的一位考生拿出桂圆和冰糖莲子之类的滋补零食,兑水用小炉子煮了一碗在喝,沈持心想:咦这个不错。
    他翻过板子来准备当小桌板吃饭,发现板子背面有火烧的痕迹,旁边刻着“毛竹削成双筷子,饭团结住燥咽喉。5”的诗句,估计是往届考生即兴写的,正品味着当时的场景呢,正对面考生的饭煮糊了,发出焦味儿,这主儿也是没带筷子,不管不顾地直接拿碗往嘴里倒着吃。
    后来被焦糊的饭团卡住,发出猛烈的一阵咳嗽。
    沈持:……
    他取出几片切好的烧鸡,还有赵秀才给他做的猪肉干,点心……生炉子烧一壶热水,就着吃了。
    吃完饭,外头似飘起了雨,号舍甬道的地上落了许多雨点。
    沈持从考篮中找出锤子,油布,站起身把它挂上去,之前的钉子锈迹斑斑,敲了一手铁锈。
    雨越下越大,号舍外头白茫茫的一片,里头的烛光摇曳,映着一张张老少紧绷的脸庞。
    沈持没有再动笔,他熄灭蜡烛,把稿子在脑海中回放,一遍又一遍读来读去,琢磨着怎样删改。
    就这样过了两遍之后,远处传来二更的更鼓声。
    沈持把号舍里的地面用另一张油布铺了,把板子拆下来上面铺了一件既能当被子又能当褥子的盖被,蜷曲上去睡觉。
    号舍里的灯越熄越多,最后只剩一点儿光,像登科中举的功名希冀,微弱,渺茫。
    沈持睡到四更天,被一股异味呛醒,是便溺的臭味。说是夜里许多考生闹肚子,抢了一夜的马桶。
    他的号舍虽然离底号,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臭号很远,但夜里下了雨,使用的人又特别多,没有衙役来收拾,一反味让整个考场都被波及,谁都躲不过去。
    很多考生被臭醒,他们从考篮里翻找出装着香料的香囊挂在脖子里,但是无济于事,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,什么香都盖不过去。
    还有一些有洁癖的考生干呕起来,大吐特吐,很快又混了另一种难言的味道进来。
    沈持这辈子在农村长大,经历过家中施粪肥,对这些气味还是有一定的承受力的,他只是皱了皱眉头,翻了个身又睡去。
    好歹又睡了一觉。
    第二天五更,号舍里亮满了蜡烛,沈持翻身起来洗把脸,今日打算再精修一遍文章。
    昨夜那股令人作呕的便溺味还没有完全消散,沈持想起在退思园时同窗们聊起号舍之臭,说过把墨涂在鼻子周围,墨香能盖过异味。
    于是沈持用笔直接在脸上涂了一层墨,画了个黑脸,果然有些作用,墨香气暂时占了主流,好受许多。
    不过也招引来考官团的目光,大约以为这考生癫了。
    癫就癫了吧,反正每次都有癫的,还不少呢。
    沈持心无旁骛,只一字一字修他的文章,一日下来埋头下来,已修剪得不枝不蔓,多一字嫌啰嗦,少一字又觉火候不够。
    可以说恰恰好。
    修完他深深地松了口气,一抬头才发觉天色已晚,而他从早到晚竟没吃东西也没喝水,忘记了时间整整坐了一天。
    且此刻已有点头晕眼花。
    他赶紧生炉子烧水,完全顾不得讲究味道,把肉、点心等东西放进水壶里一块儿煮一煮——预防不太新鲜窜稀,晾凉后填肚子。
    然而他并没有胃口,只吃下两口就再也吃不进去了,沈持有种不好的预感,一抹额头,果然微微发热。且他浑身发冷。
    关键时候万万不能发烧啊。
    这要是病了,这次乡试极可能要落榜了。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太可惜了。
    沈持在心中祈祷。
    他赶紧把试卷和草稿纸等与考试有关的全部装到油纸袋里,然后支上炉子又迅速烧了一壶开水。
    烧了开水,一通猛灌起来。初秋的夜里阴冷,热水灌下去,全身都像被泡过一遍,沈持心想:如果能出一场汗就好了。
    他又拿出备用的衣裳,批在外面捂着,期待出一场汗来。
    但是一个时辰过去,额头越发热了,身上越发冷了,发起烧来。
    进号舍的时候身上也揣了常用的药丸,但都是普通的草药,起效很慢,他听说考场有救急用的紫雪丹,若有考生发烧或是晕厥让其服下一粒能快速退热定惊,便同书吏说了,那人问东问西极不情愿给他:“明天头一场就结束了。”
    言下之意是让他忍忍。
    沈持:“……”结束后只间隔一天,大后天还有第二场呢,万一他真起了烧,没有个三五天好不了,岂不误事。
    第60章
    向书吏求药无望, 沈持只得另想别的法子。他盯着主考官李叔怀,等他巡场走过来的时候,沈持把身前木板上的东西全都收拾下去, 后从油纸袋中拿出草稿纸,一张张对着外头拜访整齐, 路过的人只要眼神还好,稍一低头便能看到他的文章。
    直说吧, 他想吸引主考官的注意。
    李叔怀走近了更近了,沈持看到他身板瘦小, 头上的官帽显得空空的, 全靠身上三品绣孔雀官袍支撑着气势, 但当他的眼睛扫视过来,又让人登时心神一敛, 肃然起敬了。
    随着那双官靴往这里移动, 沈持的心跳加快。
    好在李叔怀走到他的号舍时放慢脚步,先是淡而不厌地瞥来一眼, 而后眼眸显出神采, 驻足细瞧。
    他看了裹紧襕衫瑟缩在号舍里头的沈持, 惊讶于年纪不大的少年已经做好了文章,再仔细一看,草稿纸上圈的涂的,改也改完了。
    不禁又多看几眼。
    这次乡试, 他还没有在哪位考生的号舍前头停留, 余下的考官也好奇地向沈持这边张望:是什么绊住了李大人?
    先前那个拒绝给沈持紫雪丹的书吏也留意到了考官团的动向, 他瞬间紧张起来:李大人看得津津有味,这考生不会写出了好文章能考中举人吧?
    举人老爷……得罪不得,书吏忙开箱取出一粒紫雪丹给沈持送过去。
    他走到沈持号舍的时候, 李叔怀已经离开到别的考生处去了。
    书吏把紫雪丹放在木板上:“快吃了吧,这药吃下去一个时辰便能见效。”
    救命的药来了,沈持有礼有节地谢了他。
    不远处的李叔怀看到书吏来送药,想起方才看到沈持的模样,倏然明白那少年秀才为何要把文章摆得那么明显了,为了吸引他去看,为了让书吏给他药。
    够机灵。
    他心想:想起自己当年也打这么过,也曾在号舍里生过病,如果沈持明目张胆地向他求助,他心中没有触动,甚至一点儿波澜都不起,根本不会让书吏给他药。
    偏偏沈持没有,他只是用自己写的文章把主考官留在号舍前一会儿,就让书吏乖乖把药拿给他了。
    李叔怀再一次在心中叹道:这后生小子很善于揣摩人心啊。
    淡淡地对陪同他巡视的同考官说道:“秦州府的天气不好,这场乡试病的人还不少啊。”
    开考头一天气炎热暑气蒸腾,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,可一到夜里就下雨,号舍阴冷,寒气从地上冒出来,轮休时候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还要缩成一团。
    何况睡在地上的考生们。
    秦州知府韩其光听见他的话,忙命书吏们去问问谁病了,该发药的发给药吃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沈持拿到紫雪丹赶紧就着水服下,又收起草稿放进油纸袋中,裹好衣裳等着出汗。
    等待出汗的片刻他眯了一会儿,不算完全睡着了,就好像身体睡了脑子还醒着,号舍里的动静他都知道,只是抬不起眼皮动不了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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