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- 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第43节
他回头踹了一脚瘫在藤椅上的沈凉:“老三,走,下地干活去。”孙儿辈都在往上走,不能容小儿子再懒下去了。
秦州府贡院。
九月初八,这天邹夫子在讲五经之一的《春秋》,讲到精彩处,忽然真州案首黄彦霖提问与讲课不相关的内容:“夫子,什么叫‘春秋笔法’?”
春秋笔法里的“春秋”确实是《春秋》里的“春秋”,但春秋笔法和《春秋》的内容关系不大,这要从《春秋》的成书说起。
《春秋》是孔子根据三家分晋之前三百多年间的历史删减编辑而成的史书,那会儿,各国的历史、人物、事件的素材都写在竹简上,《史记》这样讲:“至于为《春秋》,笔则笔,削则削。1”
啥意思。
“笔则笔”就是孔子看到他愿意看的便把竹简上保留下来,收录编辑在《春秋》之中,“削则削”就是他不喜欢的事情,用小刀削把竹简上的皮刮掉,这样字就没了。就没有收录在书中。
《春秋》里都是史实,叙述性的,孔子没有加一句评价,但是他的喜好,却都以收录或者削去的形式呈现出来了,这就是后来写史、写文章著名的春秋笔法。
比如司马迁记录汉史,拿吕雉来说,《史记》中只写她杀大臣、杀情敌、杀皇子,没有一件好事,但也没有捏造,直直给她打上了狠毒的标签。
从此被历史定格,好像到了后世都没有翻身。
但是你看吕雉执掌天下的十几年,天下太平国库充盈上启文景之治,老百姓受苦了吗?没有。所以说吕雉除了狠毒一无是处吗?那也不是。
但史书中没有记载。
这就是春秋笔法的厉害之处,写一个人,一件事,作者想褒便挑好的事来写,想贬,就挑不好的事着墨,不写一句评论,但憎恶已在文中。
这是一种语言的艺术。
邹敏听完黄彦霖的提问,面色微沉,说道:“春秋笔法是曲笔,科举文章若用此法,写得好是圆熟,写得不好就沦为刻意追求机巧,不是我瞧不起诸位学生,而是你们当中还没有人能驾驭。”
黄彦霖讪讪低头。
他又道:“你们当中有些人做八股文,学着春秋笔法拐到时事上,竟有人暗暗讽刺史家女将,”邹敏有些生气:“大言不惭妄加评论战事,要是在科考中,遇上脾气不好的阅卷官直接把你卷子一扔,想考取名次就难了啊。”
有些学生年轻气盛,动辄在文章中明里暗里讽刺这个那个,可笑。
邹敏垂下眼皮看了沈持一眼:“沈持近来的文章多在短小精炼上下功夫,文字简洁明白,没那么多机巧,就不错,你们课后可找他多切磋切磋。”
别光想着今儿靠春秋笔法取胜,明儿写得花团锦簇拔得头筹,难免舍本逐末。
沈持:“……”
他懂,写科举文章少带个人情绪。省得写上头,义愤填膺洋洋洒洒一通输出,对的不对的,运气不好容易让阅卷官破防。
反正他不爱输出,每一句都谨守绳墨,一切以圣人的观点为中心阐述,想气到阅卷官都难吧。
嘿嘿,他啊,真是个机灵鬼。
这堂课结束,次日放假休息,恰好是九月初九重阳节。
同窗们约定去秦州府附近的山上登高赏菊花,饮酒,作诗……反正听起来很高雅。沈持随大流,接了同窗的邀约。但到了晚上,外面传进来消息,说朝廷在西南打了胜仗,史玉皎小将军班师回朝——上回去黔州府是替她兄长,打着史玉蛟的名号,这次回京受赏,从今往后名正言顺镇守边关,不叫言官们成日嚼舌了。
明日她途径秦州府!
“我得去瞧瞧女将军生的什么模样,有没有三头六臂。”有少年学生说道。
“我也去。”
“……”年岁轻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史家的事,不提明日登高赏菊的事了,转而相约去看史玉皎。
唯有年纪大的,嘴里不屑地说道:“一个小女娃儿竟比男子还得势,世风日下啊……”
“沈兄,”裴惟眼中闪着新奇的光芒:“咱们也去看史小将军吧?”
沈持嘴比心快:“好啊。”
打了胜仗,黔州府的朱砂能外运了吧,他想着日后回禄县,要买一些送给邱长风,好让他别再炸炉了。
又想:十三岁的武将女孩儿会是怎样的气度……
一夜秋雨沥沥淅淅。
翌日清晨雨后新晴。
学生们早早起来,拾掇得光鲜,乍一看个个翩翩玉树映风前,他们迫不及待到城门口去,等着看史玉皎进城。
沈持挤在人群中。
等到快晌午时,城门外飞扬起一阵烟尘。
枣红的战马马背上端坐一名身量尚不足的女将,身穿铠甲背一杆长矛,上面系着红缨,她微微倾身,右手抓着马疆绳,飞驰而来。
史玉皎骑马行至城门外时,沈持遥遥望见,她脸上罩着银质狻猊的面具,遮住了容颜。他心想,可能她怕稚嫩的面孔在战场上无法震慑敌军,所以出征时带着凶兽面具加持气势吧?
看见她到来,早已侯在那里的秦州知府韩其光带着府衙的官吏们迎上去,与她见礼。
史玉皎跳下马来,从容回礼寒暄。
沈持凝视着她,这时候的史小将军大方娴静,身上没有一丝杀气,面具后头,她的眼神坚毅,一抹水光让人遐想无限。
再走近了,能看到她执鞭的手纤细如竹,不像闺中女儿那样凝脂如雪,日光里,她的手背泛着淡淡的浅黄色。
秋风拂着她紧窄的袖口,一抹新鲜的伤痕蜿蜒上手背,若隐若现,让人直觉沙场凶险,叹一声:这女娃儿不知经历了几多战场上的磋磨呢。
史玉皎未多做停留,她只是从秦州府路过而已,和韩其光说了片刻话,再度翻身上马,穿过秦州府北上。
留给沈持一个娇小但飒爽的背影。
第41章
史小将军策马远去。
她身后, 秦州府的少年学子们有人啧啧称羡:“史小将军此番回京,必是‘天子临轩赐侯印,将军佩出明光宫。1’, 不知有多风光。”
这一仗得胜,史玉皎军功赫赫。
音落, 有人酸唧唧地说道:“都散了吧,来日你我春闱考中状元, 金殿传胪后簪花披红,去京城御街夸官, 显亲扬名, 那才是正经功名。”
科举功名, 不是区区几分军功可比的。
说这话的人二十来岁,是庆州府试案首吴凤中, 他微昂着下巴, 迈着四方步,从沈持面前走过去的时瞟了一眼:“沈案首, 邹夫子常夸你文章好, 今日得闲, 不知能否切磋一二?”
沈持不咸不淡地笑道:“无非夫子怎么教,在下就怎么写,比不上吴案首文章出巧出奇,高出一筹。”
邹敏曾点评吴凤中的文章, 说:巧是巧但有小气之感。
说白了, 邹夫子嫌吴凤中的文章格局不行, 小家子气。
吴凤中的脸色不大好看:“沈案首这是瞧不上在下呀。”
“怎敢,怎敢,”沈持的语调冷清:“不敢献丑罢了。”
这时候武州府案首陶滔笑道:“沈案首的文章, 最是‘听话’二字,想来切磋之时,必是搬着夫子的话,”他学着邹敏咳一声清了清嗓子,右手抬起来虚空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:“这题目不求出奇出新,细审题求稳……”
声音、神态仿的惟妙惟肖,逗得众人哈哈大笑。
笑话沈持太听邹敏的话,当圣旨,不敢逾越一字。
此时,他们全然不记得当初头一节课上,邹敏点评沈持的文章,给他的“通俗直白不墨守成规”的评语。
沈持也跟着他们笑:“在下天资愚钝,不如吴案首陶案首敏快老辣,只能循规蹈矩,让诸位见笑了。”
他言语上吹捧着他们,不与他们斗气,逞口舌之强。
江载雪看不过去,拉着沈持直接走:“我们还有事,失陪了。”
走远了,他才生气地说道:“我看他俩今日是故意找茬的。”沈持心道:我也知道啊。
那浓浓的挑衅之意,他早看出来了。
可他现在不是很想理会。
不过,后年院试的时候,他要不盖过这二人的名次……他这辈子都吃素行了吧。
“还有半日假期,”岑稚有些无聊地问他们:“咱们回贡院?还是接着去登高赏菊啊?”
沈持:“今天贡院必然清静,我想回去看书。”
大多数学生都出去过重阳节了。
裴惟:“咱们就算不去登高赏菊,也得过节,我娘上次来的时候说,秦州府有一家叫做‘无肠公子’的蟹店,在这一带很有名气,”他晃了晃钱袋,声音很小,可见囊中有些羞涩:“我请客,一人一只蟹可好?”
多了好像也请不起。
重阳秋日吃螃蟹,再应景不过了。往年在禄县,这一日家中必是要买一篓螃蟹来吃的。
江载雪也挖出钱袋子:“好像还够买四盏菊花酒的。”
沈持:“……”
贡院的伙食一般般,趁着过节小小地饱一下口腹之欲似乎也说得过去。
于是四人去寻“无肠公子”蟹店。
在一处深巷中,一个小门脸,门前放了个大木盆,里面装着个大饱满的螃蟹,店小二用猪毛刷在刷洗螃蟹壳,看到客人来了,招待说道:“四位里面请,清蒸红烧小店都能做。”
裴惟问他们:“清蒸还是红烧?”
“清蒸吧。”岑稚说道。
沈、江二人同时点点头:“每人一只母蟹,清蒸。”
清蒸蟹黄满膏肥,沾着黄酒、糖、醋、姜末吃,极美味。就着桂花酒吃上一口,让人变得慵懒,世事也跟着柔和美妙起来——嗯,他们回去后连夜能作一篇题目刁钻的八股文。
“好嘞。”掌柜的招呼他们坐下:“四只大螃蟹,清蒸。”
等了片刻,红彤彤的螃蟹装盘端上来,香气扑鼻。
店小二又上蘸料,不是生姜调和的料汁,而是新鲜橙子捣烂而成的——店小二叫做“橙膏”的。
新奇。
四人一块儿尝试新吃法,剥出蟹肉蘸橙膏吃,入口先是微甜,又带点儿点到为止的咸,再是橙子的清香融合蟹肉的鲜香来袭,唇齿间霎时似含甘霖,不由得眯眼带笑,心照不宣地举起酒盏轻碰了碰,慢慢品饮。
吃完螃蟹,饮了菊花酒,又散着步溜达,遇上小玩意讨价还价买来留着送人,等黄昏时回到贡院,竟不由得文思泉涌,抱着《四书章句集注》作邹夫子留的八股文作业去了。
重阳一过,九月很快溜走。
十月初,天气骤冷,一夜起来,雁摇枯苇,鹜映残霞,看来今年的冬日来的要早。
家中又寄冬衣来,夹棉的青衿,还有一件厚厚的披风,生怕沈持挨冻。
沈持并不觉得有多冷,只是每日清晨早早出去练八段锦的时候,体感有点凉,这凉恰到好处,让他头脑格外清醒,听课的效率高,功课一天天向上攀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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