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君同 - 第8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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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只知薛亭道,“蔺相在廿九晌午晕倒了,医官救治一昼夜不见清醒,唯听他浑噩中唤着殿下,遂医官请您速归。”
    三年了,他一入冬便发病,但从未晕倒过。
    隋棠手足无措上了马车,又下来,抢了薛亭的马奔入风雪里。
    第56章 不迎反退。
    三日前, 朔康十年正月三十。
    晚间又起大雪,炉上火连绵,煎药锅中苦味弥漫, 医官掀盖加药,药童轻摇蒲扇, 将武火转温火。
    长馨殿中,蔺黍从晨起得信便一直坐镇这处, 杨氏急得几欲昏厥,蔺禾将她劝回了院中, 淳于诩封锁消息守在百官集会殿, 蒙乔尚留州牧府如常处理冀州大小事宜,不让人看出端倪……
    蔺稷身子不好,入冬发病,这几年来, 至亲也都知晓大概。于外头,虽有心隐瞒, 但到底年复一年,时日长久,慢慢的有些官员将领也能猜到几分。人吃五谷, 患病也正常,丞相府中汇集四方名医,有的是名贵药材, 总能调理。故而诸人关心, 却也不曾忧心。
    只是谁也不曾想到, 今岁一场昏厥,竟让医官有片刻功夫脉息难寻,人又过久不醒。府中公主不在, 告知老夫人后,方请来蔺黍,做出这番布置,只当是杨氏染恙,蔺黍前来侍奉。
    索性蔺稷在这日晚间时分回转了意识,清醒过来。
    诸人松下一口气。
    他起身坐靠在内寝榻上,案边放着才送来的药,热气氤氲,勾勒出他的轮廓。
    他醒了有一会的,林群守在榻边,自然首个见到他。将病情如实告知,他便沉默至今,眉眼枯寂,身形萧瑟,似云雾缭绕的暮色中一匹离群的孤马。
    直待杨氏闻讯赶来,他才有些反应,挥手示意林群出去。
    “瞧瞧,瘦了这样一圈!”杨氏端了药坐在榻畔吹凉,“总以为你是个自个会保重的,平素少看顾了你一些,你这弄出……脉象都摸不到了,是要吓死阿母吗?”
    “前个给阿母请安,您还说我壮实。这才两日,不许夸张!”蔺稷眉间的茫然在杨氏入屋的一瞬收敛干净,只撑着起身凑上去给母亲拭泪,“天冷受寒,晕了一下子,阿母莫要担忧。”
    “索性入内时,林群也这般说。”杨氏剜他一眼,持起勺子喂药,“你莫嫌阿母唠叨,你这般病着,也不见殿下陪伴。她是公主之尊不假,但也是你妇人,夫妻就是要相互扶持搭伴的。她倒好,人影都不见。”
    “她在漳河,这样大的雪,如何回得来。”提及隋棠,蔺稷终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
    那处草庐没有地龙,炭盆也极难烧热,虽说可以借住在周遭百姓家中,城外都尉府也可下榻,但总是不如在眼前让他安心。
    万一百姓家还不如草庐,万一都尉府饮食疏忽,再说草庐距离最近的都尉府也有五六里路,未必过得去……
    “阿母说得就是这处。她一个妇道人家,抛头露面作甚?少了她那处水渠就不挖了吗?她呀,就是一门心思为着她弟弟,分你的权!”
    蔺稷一口药梗在喉咙口,缓了缓方咽下,“这话何人与阿母说的?”
    “还要与人同我说吗?这些年邺城之中传得还少吗?不过是不敢传到你耳中,不敢在你面前说!”杨氏摇了摇头,叹气道,“阿母实悔,当初瞒着你接了天家这门亲。”
    蔺稷从杨氏手中接了汤药,解释道,“殿下自小在漳河长大,熟悉那里的环境,也晓得当地民众所需,这两年那处民众不敢与官员提的要求,不敢直言的心里话,便都与她说了。她听了记下回来与我相商,如此在挖渠修渠时,也可尽可能减少民众们的损失。她为的是百姓,不是天子。”
    “你说的这些自有道理,阿母闻来也感念她辛苦。但是她做了再多的好事,世人只会说是公主所为,是公主代天子所为。君与夫之间,到底君在前。”杨氏脑海中想着自己手足的话,如数劝说儿子,“三郎,你好好想一想,她但凡有同你一心、存着长久的心意,为何她不愿给你生个孩子?我知道,她一直喝药调理身子。但焉知她是否早早故意败了自个身子方来到你身边,惑得你非她不可……她这分明就是借你的权塑她兄弟的威望,说白了,不生孩子于她更是利大于弊。利在来日她离开你,可无所牵绊。 ”
    这样直戳根底的话,杨氏说不出来,蔺稷抬眸看她。
    被看得久了些,杨氏难免心虚,一边催他用药一边目光躲闪道,“阿母也不是完全容不下她,她要忙她的,你既纵着,我也没法子。但是你屋里头一定要有人——”
    话到这处,杨氏便也索性在儿子面前硬气了一回,
    “你且让她大气些,妾室诞下的孩子,自然也都是她的孩子,没必要……”
    “阿母!”蔺稷将药搁下,截断杨氏的话,面上生出两分不达眼底的笑意,“那你可有人选了?”
    杨氏见儿子松口,大喜道,“就是你舅母和姨母家的两个姑娘……”
  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蔺稷问,“淳于诩在外头吗?”
    淳于诩乃丞相府长史,掌管内外事宜,与蔺稷又私交尤密。杨氏闻要唤他,心中确定七八分,赶忙点头,冲着外头道,“让望之进来。”
    “母亲,三哥。”入内都是一家人,淳于诩亲近开口,“好些没,还不赶紧将药喝了,都凉了。”
    蔺稷笑着点头,“唤你来有一事,需即可去办。”
    “你说。”淳于诩蹙眉道,“就不能静心歇歇!”
    “阿母说,我舅父家和姨母家的两位表妹,品性不错。我如今病着,这会又莫名虚弱了些。我想着需寻人敬敬佛祖,且让两位表妹去吧,就安置在宝华寺,随怀恩法师一道礼佛诵经,不必太久,一年足矣。”
    “三郎,你——”杨氏闻言,惊怒交加。
    “还不快去!”
    “属下立刻就去。”
    淳于诩不敢见这两人任何一人面目,垂眸匆匆离开。
    “阿母!”蔺稷唤杨氏,杨氏气得浑身发抖不欲理他,他笑笑也没多言将剩下的药饮尽,然后又唤“阿母”。
    “阿母,不要生气。”他明显气虚,眉眼都虚弱地几欲合上,实实在在一个重病在身的孩子,抬手握上母亲的手,嗓音也喑哑吐话艰难。
    但他坚持唤她,“阿母……”
    杨氏到底抵不住这样的呼唤,握了他的手坐下身来,“你从来都是极孝顺的,如何在这厢事上要这般不听话!”
    杨氏随儿子牵引,往他身处又靠近些。
    蔺稷伸手握在母亲肩头,当是心神被牵后的一阵疲累,垂着头喘息,半晌道,“阿母不要生气,我只是让表妹们吃斋礼佛一年,没有一辈子……”
    他气息尤喘,话里带笑,在这会抬起头来,正好对上杨氏那双一瞬重新变得又惊又恐的眼神。
    她听懂了儿子的话,再恼他,他会让她们一生废在寺庙里。
    而他还在说,“我昏迷中,隐约听得仿佛是舅母的声音,说若是我撑不过去,且让殿下殉我。可对?”
    “她、她浑说的,你听岔了!”
    “阿母莫慌,我就是突然想起她儿子了,杨昊表兄在主簿位上已经待了四年,如今南伐就要开始,我升他为一千六百秩校尉将军,去鹳流湖作先锋官。”
    “你表兄一直是文职,从未上过战场,如何能做先锋?这不是让他去,让他去……”
    “让他去死!”蔺稷缓过劲,手从母亲肩头放下,笑笑道。
    “让她去死。”不久前哥嫂的话砸回杨氏耳畔。
    “我记得舅父家一共有三位表兄弟,姨母家有一位,都因您的面子在丞相府担着远超他们能力的官位。左右孩儿养得起他们,也平得了下面的声音,他们占了便占了。但是南伐一旦开始,乃儿用人之际,养兵千日用兵一时,前线缺人,自当劳他们前往,战场是镀金宝地,也是英雄的坟冢!”
    “不不不,三郎,不可以,他们都是你至亲……”
    “没有殿下亲。”蔺稷摇首,合上了眼睛。
    “你,你要不要把我也送到战场上去,如此再不碍你眼!”杨氏拍榻起身,“蔺神谷,你简直大逆不道。”
    杨氏不喜隋棠,私下几回见过隋棠,说过几番话,蔺稷都清楚。隋棠四两拨千斤,之后风浪退去,他便也不再多言。
    不可否认,他并不愿意同母亲直面此事。父兄离开后,他们原该是最亲的人。但同样不可否认,终有避无可避的一日。
    蔺稷睁开眼,缓了片刻道,“阿母不必以死要挟我,您生我一场,临了给儿扣上一个不孝的罪名,你忍心吗?退一步讲——”
    蔺稷抬眸看站着的母亲,掀被下榻,伏身跪于母亲面前,“母亲若先随儿去,总好过您白发人送黑发人。”
    “你,你这话何意?”杨氏俯下身子扶住他。
    “没有旁的意思,孩儿只是觉得这会骤然晕倒,说不定哪日也有可能就不醒过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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